《福建理工大学报》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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笛子是横着吹的。
富人衣锦还乡,修了学堂,叫了乡里识字的人当老师,不久通向外界的平坦的水泥路又修好了,学堂闲置下来,孩子转去外面更好的学校上学,以期以后能走得更远,不要囿于一片狭窄的天地。
这些是爸爸和我说的关于村里学堂的故事,到了我记事的时候,学堂依旧是村里拿得出手的门面,四层楼,水泥墙刷白漆,合金窗户,大面透明玻璃,门是铁门,漆了绿漆。
学堂带着院落,院落宽敞,是楼占地面积的五倍还多,也都铺了水泥地,因此很多人来这里放松休闲。虽然不像城镇有公园,但是村里有自己的场地聚在一起闲谈。六七岁,学自行车,爸爸就推着儿童车把我放这练习,故意松开手,不久就能自己蹬车来和小伙伴一起来玩,跳皮筋、踢毽子、丢沙包,玩久了就觉得饿了,或者说馋了,小卖部就在不远,后来有些商业头脑的姐姐租了学堂的屋子,夏天卖起了冰棍,在这里玩的小孩和带小孩的大人自然成为消费主体。
门面一词,作为唯一一座学堂,并且高大宽敞,可以够格了。但不仅如此。民间传统,修学堂是必然要修戏院的。即使没有计划没有资金修建,也经常树顶特别大的斗篷,里面搭台子唱戏。这是因为在农村:听戏,是老规矩。谁家嫁娶,办戏。谁家乔迁之喜,办戏。谁家孩子高中,办戏。今天黄历吉,办戏……闽剧对于上一辈的人来说,是生活的日常,少听了一场戏就不得劲。只要有人收戏,晚上就必然赶来戏院。而孩子也会被打发来戏院,有说是来陪爷爷奶奶,也有说是来找小伙伴玩耍。学堂空出来的院落正是为了戏院的修建。而戏院的装修,必然是又精致又大气的。村里的戏院,虽说装修不如名胜景点的雕梁画栋,极尽工巧,却该有的镂刻雕饰必然是做好的。顶上的红色屋檐翘起,红瓦片摩肩接踵,小时候叫不出这屋顶结构的名字,下面和学堂一样是白墙,建筑只有两层,却修得高大,不输于隔壁的四楼学堂。进到里头,红色的柱子顶天立地,木椅鳞次栉比,延伸向戏台。坐椅子上看戏,远的椅子有远的全局感,觉得自己掌控了局面,又方便进出,不像前面人挤人,走一步就要说一句:“借过,借过。”,就也经常是要放鞭炮的人的位置,戏到过渡,就出去院落,点燃鞭炮或者烟花箱子;中间的椅子,看戏不会太远看不清人,也不会太闹,一般是老人家听戏的选择,既有氛围又有自己的小空间,戏到精彩处和旁边的人高声聊两句,常有老人“哎——”的不知道听没听清话的应和声;离台子最近的几排椅子,通常是小孩子和妇人,这里如果是演唱会,就是贵宾席的位置,最近地接触台上的人,能看清戏人脸上的妆容(没带面具的话),演出者的手势动作,蹙眉神情都能看到。一两排有男丁的话,一定就是收这场戏的主家。主家抱被子坐着前排,那这场一定是有招财的寓意。招财就必然有一出以上的戏,叫做打财神,戏人一黑面一红面,台上会摆着红桌红椅,黑面最后往台下扔金元宝,这时收戏的人家就要提前招呼:“快来快来!”,在台下备着,把被子摊开,网住金元宝,就代表着,好了,财运到你家了。戏院的座位就介绍完了吗?没有的,有了贵宾席,还有特等席。特等席的位置不太好,就是图个新奇,那就是二楼。古代有个说法是二楼雅座请,戏院二楼也多少有些风雅情趣。二楼的横梁像是飞过来,又稳稳地横在半空,看顶部,一层层木结构就像要望出房顶,中间空着,隔着凭栏看下去,人头挨挨挤挤,看台上人,又别有一番韵味。但如果是为了看戏来的话,不建议久待二楼,毕竟视角比较偏,只是图个新奇。
小孩子听不懂戏,听方言咿咿呀呀觉得有趣,就咯咯咯笑起来。但是看多了戏,也就觉得不有趣了,于是和大人说一声,呼朋唤友去外面院子里玩。白天经常玩的是跳皮筋,但是夜晚了,院子里没灯,只有戏院透出来的光亮,看不清皮筋,但小孩子只要凑一起,总是不缺玩耍的游戏的,商讨了两下,又会有新的游戏。有戏的夜晚,经常有摊子,主要是卖海蛎饼的。因为小孩子多,还做了很多花样。没有海蛎的,有海蛎的,放瘦肉的,放虾肉的,夹光饼炸的。一定也会单卖光饼,一些老人吃不得油腻,戏办得太晚,饿了吃光饼,光饼有咸味,让腺分泌口水,本身内部又是酥软,容易消化。小孩子买了海蛎饼,手里还有多要的零钱的话,有些还会再买一个光饼夹着海蛎饼,口味更好。在院子里玩,看着有几个男人出来,搬好了烟花想或者一长卷的红鞭炮,就知道要放炮了,惊叫笑着跑来跑去,有想去靠近的,被大人喝开,胆子大的男孩子凑近一些,胆子小的女孩子站在远远的角落,如果在场是长姊长子的身份,要赶忙护住旁边幼小的弟弟妹妹,捂住他的耳朵,时间来得及就把弟弟妹妹抱进戏院,惊吓会小一些。至于还在外面的,就能看见鞭炮噼里啪啦响声震天,看一束束颜色不同的烟花“咻——”地升上天空,“嘭”地一声在夜空炸开。东西也吃了,烟花也看了,玩也倦了,就又会跑进戏院里。有时候乖乖待在大人身边,通常不久又要跑出去。有时候就扒着台子站着看台上的人。小孩子扒着台子,主家通常是不会赶人。这说明这场戏精彩,有排面。到了接财神的戏,主家要占着台前的位置,才会把孩子赶走。
闽剧一开始一定不是这样的。现在引入了很多现代的设备。有台放映台词的电脑,一般是摆在右边的后台,有时候晚上戏太多,摆放的位置被征用成临时换衣服的地方,怕凌乱,就摆在了台子前面,也方便工作人员操控,听着戏的进度配合滚动台词。那时候村里还没普及电脑,小孩子就新奇地围着,看一眼电脑屏幕,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显示板。是不是忘记说了显示板?显示板惯例是一左一右像对联一样挂在台子左右,放着戏人的台词,也有的戏团把它横在台子上。听得懂方言的人听戏,听不懂的人看戏。小孩子学方言学认字除了家里人,也向戏里人学。戏的内容也有变化,增加了一些剧目。有一出护士的戏,令人捧腹大笑,可以看出是现代改良,充满了叛逆诙谐,绝非古时能有。之后为了增加新鲜度,还有的剧团加入了现代歌舞,具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,舞者的着装鲜艳大胆,却没有不庄重的感觉。
台上的灯光转化是我觉得神奇的,有时候白光,有时候黄光,有时候蓝光,紫光、绿光、红光也都有。我好奇爬上后台抬头看灯,发现灯泡一直是灯泡,是灯泡前面那张纸在变成不同的颜色的纸。
我的父亲在后台,一开始是做下马,后来升级了做上马,但总之都在左边的后台里吹奏。我就经常爬上去后台,有时候从左后台的侧门去找他,看他看着谱子吹笛子拉二胡吹唢呐,有时候从右后台侧门进,看换衣服补妆的戏人,然后从左右后台相连的通道过去找父亲,有时候一场戏过渡,幕布重重垂下了,我就立马踩着舞台的木板“砰砰砰”跑过去左后台,遇到灯光没关上幕布又薄的的,我跑动的身影就会被投放到幕布上,台下就有人知道是我了。更有趣的是灯光暗下来的时候,直接踩着随便什么从台下翻到台上,混进后台。后台的构成不固定,笛子二胡唢呐是一定要有的。有一次看见有小姐姐弹琴,十根手指头绑着白带子,在琴弦上拨动几下。后台的叔叔会抓一把糖给我,这就说明今晚的戏是有分糖的。中场的时候,或者哪场戏的末尾,戏人会端一盘子的糖,往台下撒,孩子们就很热闹地争抢。台上的戏看多了,站在后台上看台下人也很有趣,密密麻麻,红红火火。小孩子向大人撒娇讨着零钱出去买吃的,被拒绝就大哭大闹,几个老人在闲话家常,主要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孩子,后面的男人坐下聊了一会儿又要出去,不久又响起了鞭炮声。
因为父亲在后台工作,剧团谈好今晚来村里戏院,白天就要开始装设备,然后白天排演,父亲要在场。所以白天,家人也放心我一个人过去。这时候通常没什么人,我就可以满场找有趣视角的椅子,而不是像晚上那样哪里有空位就坐哪里。玩够了椅子,我就跑到台上。舞台还是木质的地板,踩起来“砰砰砰”响。有些地方木板没修好,会踩空,就有些危险,要告诉戏团里的人小心。装了幕布的舞台是最有趣的,小孩子可以在上面追逐打闹,有藏起来卡视野的空间,被追的人绕了一个幕布,可以反抓追人的人。常常能看见戏人化妆,从院里的水井打了一脸盆水,端着到窗台旁边,照着镜子画眉,抹粉,不知道算不算木兰诗里“当窗理云鬓,对镜贴花黄”。工作人员搬着看上去很重的箱子到后台,然后开始放衣服,放音响,放支架等等。
小孩子很少戏会看到末尾,天色晚了,小孩子要被赶来的家人喊回家了。村里还是多是一层平房,抬头就是空旷的夜空,那时候空气质量很好,还有满天的星星,一闪一闪。回家的路是土路,坑坑洼洼,也有土路的情趣,踢一颗小石子,跨一步小土坡。背后是戏团的乐器合奏声,响声震天。前面是家,厚重的木门钱挑着一盏灯笼,在夜幕里发着暖黄色微光。就像一个人从热闹走向了安静,欢快地走在路上。父亲会吹笛子,是在少年时期学的,靠这手艺赚钱养家,于是也想把他的技艺传下去。可惜我耐不住性子,按不住脾气,长到如今十九岁,会的也不过是一首“世上只有爸爸好”,还经常忘记指法,到出师赚钱的目标遥遥无期。如今手上也附庸风雅拿着一支笛子,自以为很帅地坐在台阶上,靠着墙,看承载我小时候许多回忆的戏院,弯弯曲曲的小道被野草覆盖,教学楼里已经没有人住,可能来的时间不对,也没有小孩子在这里玩耍,即使晚上抬头看星星,也没有找到几颗。即使是水,从高处流向低处,蒸发上升消失,最后也会等待下一轮降雨回到大地。每个文化都有冷清的时候,但只要笛子还在吹笛子的人的手中,唱词还在戏人的口中,百年前的闽剧与如今已经有不同,百年后又是如何,大可拭目以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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